自古以來,人類的夢想或潛意識一再地被文人以神話故事表達著其深遠的意義。事實上,夢想也好,神話也好,都在人類自我溝通與探討裡佔著重要的角色。
我在海灘上慢跑,沙灘柔軟而冰冷,浪潮一波一波地沖上來,我喜歡在日落時慢跑,水天連一的景色,使我忘卻了腳的疼痛。醫生說在柔軟的沙灘上跑三哩路相當於在陸面上跑六哩。為了我的健康,無論我的腳有多痛,我都跑。
然而,昨天我聽到一個故事,有兄弟兩人,一個非常注重健康,每天清晨,無論如何都得跑六哩路,另一個從不做任何運動。一天早上,晨跑的那個轉身欲與他那個懶散的兄弟打招呼時被一輛卡車給撞死了。使人覺得不管我們花多少精神去追求理想,在我們周遭,總有著無法躲閃的卡車,但無論如何,我們還是不能因而放棄對理想的追求。
記得十二歲時,在維吉尼亞的老家,與我的父母弟弟在一起,無論怎麼快樂,我已隱隱感到人生種種困擾與煩惱是人類不可避免的掙紮。不管事情是多麼地完美,總有它陰暗的一面。父親說我帶著古希臘哲人的思想。父親自己是哲學系畢業的,喜歡以哲理看人生。他說我對人生有深遠的見地,我想這大概是我繼承了他的個性與思想的緣故吧。
我曾有過一次「體驗」,雖然是在我睡覺時發生的,我仍稱它為「體驗」,而不稱為「夢」。因為我覺得它比夢還真實。我感到自己隨風懸空而飄,像一雙鳥似地飛越了鄉野、山岩、河流和樹林。當我滑翔時,我輕輕地掠過了樹梢,小心地不去碰斷任何枝葉,因為我覺得我與宇宙間的一切物質都是一體的。我與宇宙間一切存在物都息息相關。
這是與性無關的飛行之夢,那種感覺完全是另一層次的。這就是為什麼它仍然如此鮮明地留在我的記憶裡。每當我鬱抑寂寞時,便想起那種靈體飄流於宇宙間的和平與寧靜。那種萬物合一的歸屬感常帶給我莫大的歡愉。
一陣涼風帶著細沙朝我腳上吹來,我把步伐緩慢下來,是什麼使我有疑問,有思考和有感覺呢?人類的心態與個性就是所謂的靈魂嗎?這些問題的探討將是本書的主要內容,是一個女人自我追尋的體驗。
我曾長途跋涉,一步一步地尋求解答,而答案往往是令人吃驚的。在尋求解答的過程中,我儘量保持著開闊的心胸,有時我身處在時與空的科學境界裡,有時身處在神秘的靈界裡。人類心識的進展有它自己的進展,我必定已進入這種追尋的程度,因為它來得那麼自然。
我拍過三十五部電影,有的滿意,有的不滿意,而往往是不滿意的影片使我學的更多。我旅行世界各地,有時為表演而旅行,有時是私人旅行。我喜愛演藝生涯,在表演中我與觀眾融合為一。我喜歡認識新朋友,喜歡研究不同的風俗與文化。我的朋友各式各樣,圈內圈外都有。這些朋友包括製片家、作家、州長、牧師、國王、皇后等。不可否認的,我是得天獨厚的幸運者,雖然我為工作付出了許多辛苦的代價,但也使我有機會認識各種不同的人物,從卡斯楚、教皇、英國女王到印度貧病交迫的平民,菲律賓邊境上革命的農民及喜馬拉雅山上的牧羊人等。
走得越多,看得越多,越是引發我的社會與政治意識。戰爭、仇恨、飢餓與貧窮,使我不斷地思考這些問題的癥結。人類生存的意義在那裡?我們存在的目的是什麼?或者我們純粹是偶然的存在物而已?
人類肉體的存在是不可否認的。但精神意識呢?我們懷疑精神意識的存在,因為我們不能像看肉體一樣看到它。傳統的宗教在這方面的解釋無法滿足我們。事實上,不管是基督教、伊斯蘭教、猶太教或佛教,都把精神與肉體分開而談。
在尋求人類生存意義的當兒,我漸漸感到我們不是只活一次而已。然而,我們尚沒有能力去瞭解它是怎樣的一個過程,因為我們精神意識的發展仍在相當低的層次。這個體驗改變了我許多人生價值觀。也許身為人類只是進化過程的一部份,即使肉體消失了,我們仍持續不斷地昇華與進化。
太陽已沉落了,望著太平洋,想著人類真是從海洋開始的嗎?我想起大衛說的「生命是兩面的合成,它包括正面與反面,不可能只有一面,如果你接受這個事實,你會快樂一點。」
「當然」我說「不是一個太空專家也能瞭解這些,但接受它是另一回事。」
大衛是個有趣的人,三十五歲左右,溫文有禮,我在紐約的藝術畫廊裡認識他的。他是畫家,也是詩人,熱衷於觀察體驗人生,與他在一起有一種安詳的感覺。在紐約我們常一起散步,觀察往來的行人。他也時常到加州來,我們常在海濱散步。大也喜歡旅行,遍跡非洲、南美洲、歐洲和亞洲。他在旅行途中寫作與畫畫,並且做各種奇奇怪怪的工作。他曾經結過婚,「但那已經過去了,」他說:「我現在是一個快樂的獨身者。」
我不曾與他談及我的私生活。
他涉及各種我沒有時間涉及的事物如輪迴再生,宇宙因果,自我體認,精神昇華,靜坐等,只有上帝知道還有些什麼其他尚未涉及的。他在玄學方面的知識非常廣泛,每當談起時,他的態度是嚴肅的。然而,我從未真正吸收過他在玄學方面的知識。因為電影劇本、電視特別節目、減肥運動和蓋瑞佔據了我全部生活。我想與大衛談談蓋瑞,但因為環境的限制,我無法向任何人提及他。
汗從我頸背部流著,我感到腳的疼痛,但也感到辛苦跑步後的滿足。大衛說的對,生命裡任何東西都是要付出代價的。
對美麗的日落做最後一瞥後,我從木梯底下一層層地往上爬。我已在木梯上下爬了二十年。當我拍完希區考克導演的「赫利的麻煩」,第一件事就是向銀行貸款,蓋了這間公寓,自己住一間,其餘的出租,以防萬一我不能工作時仍可以有個地方住而不必付房租。在典型的中產階級的環境裡長大的我,總是為未來做防範與準備。
爬上了最後一階,我停下來看著我自己設計的日本庭園。多年生活在遠東,尤其是日本,對我有很深的影響。日本人崇尚自然,他們與自然融合,而不是對抗。但近幾年來,他們已被商業的利益污染了他們對自然的崇尚與喜愛。而我也不再去那兒旅行了。
電話鈴響了,我衝過去拿起電話。
「喂!妳好嗎?」是蓋瑞打來的長途電話。蓋瑞紊亂的頭髮,溫柔的黑眼睛,充滿了我的心。
「我很好!」我說著,希望他未察覺到我聲音裡的興奮。「你的競選進行得如何了?」
「還好。」但是我可以感覺到他聲音裡帶著輕微的沮喪。「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選民需要教導與督促,但如何予以適當的督促與教導並非易事,當我們在一起時我再告訴妳詳細情形。」
「喔!我們什麼時候能在一起?」
「這個週末妳能與我在夏威夷見面嗎?我在那有個經濟會議。」
「老天,會有很多記者在那裡的!」
「嗯!」
「那我們不會有麻煩嗎?」
「不會的。」
「你願意冒這個險?」
「是的。」
「好,我會在那,告訴我什麼時候,什麼地方。」
「星期五,在希爾頓。我必須掛斷電話了,秘書在等我開會。」
「好的,蓋瑞,週末見。」
接完電話後,我慢慢開著車子往琪濃的家回去。蓋瑞自從與我相識後,還不曾到過加州。我想起在紐約第一次與蓋瑞在一起的情形。事實上,在那之前我與他在倫敦見過幾次面。那次他到紐約參加反越戰同盟會。我為他的輕柔、智慧與自信而傾心。他是個社會主義者,並且相信他能使英國上軌道。
他沒有一般英國上流社會的造作與誇大。相反地,他的神態輕鬆而自然,腳上穿的襪子常有個洞。
我第一次在倫敦踫到他時,他與一個朋友到後台來找我,我第一眼就喜歡他。因此一年後,我們在紐約再碰面時,我答應與他一起吃晚飯。
在五十八街的一家印度餐廳裡,他吃得很少,對盤裡的東西幾乎是視而不見,倒是常盯著我的嘴唇,我以為他喜歡我的嘴唇,後來才知道他只是在想下句話。我們談了一些關於紐約及倫敦的事物。飯後我告訴他一星期後,我要到倫敦討論一個新劇本,到時我會打電話給他。
他本該到東北部去開會的,但接他去開會的車子卻一直沒有來,因此他留在我的公寓裡閱覽我的藏書,那些書包括演藝事項、美國政治、中國、馬克斯論文、芭蕾舞等。他激動地告訴我社會主義國家如何迫切地需要自由,當他走向我時,一撮頭髮從前額掉下來,遮住了眼睛,我伸手去摸他的頭髮,就那麼簡單而自然地覺得我們從生下來就認識了似的。他放下手上的馬克斯論文,把我拉到他懷裡,在擁抱中我們迷失了自己。對我來說,這是一個不可思議的事,它也成了我拼圖的一部份。從那以後,我一直試著拼出一個原因來。
一星期後,我到倫敦討論劇本,同時也跟蓋瑞見了面。從事影劇工作往往會花很多時間在劇本的討論上。然而很少真正把它拍成電影,這次也是沒有成果。但是能跟蓋瑞在一起,我不覺得時間被浪費掉了。
當我到達倫敦時,整個倫敦似乎正在全面罷工,蓋瑞說的對,英國是在沒落了。我們漫步在霧中的海德公園,當他把我摟在他那強壯的手臂裡的時候,英國也好,劇本也好,所有現實問題都不存在了。
我們小心地避免人家看到我們在一起,並且無論怎樣纏綿,我們仍不曾討論我們的未來與我們在彼此生命中的意義。他溫柔、堅忍而富有野心。從不查問我是否另有男友。也從不與我談起他太太或是他的個人生活。直到我們在巴黎的一個晚上,他帶我去吃飯,踫到一群記者,認出是我們,向我們微笑並揮手打招呼,他整個人僵住了,並告訴我這會傷害到他太太,她將無法接受這個事實。他的緊張使得我的心也跟著往下沉。那個晚上他無法睡覺,他說他無法清理他那紊亂矛盾的心情。我告訴他我可以離開,以便使他能冷靜下來。那天,我們分開了,他去開會,我收拾行李準備離開,正當我覺得憂鬱與寂寞時,他打電話來了,告訴我他如何地想念我,希望我不要離開,因為他無法忍受我就此離開他。
我們在巴黎的郊外碰面,他緊緊地抱著我,親吻與愛撫雨點似地降在我身上,那緊緊的擁抱使得我們都無法呼吸。他那豪放與溫馨,懇求與迫切的需要是那麼地稀有與真實,那麼地直接,使我戰慄,也使我迷惑。
當我們必須離開時,他向我道歉他在巴黎的行為。並且說他會再打電話給我。我們不曾談及「愛」這個字。我知道我們之間的種種困難,但我仍被一種無形的力量驅使著,無法解脫,為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