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車子停在我家的車道上,望著兩旁的櫻花樹,我想起了史蒂夫以及我們離婚前在日本的房子。在東京涉谷區的住宅裡,他種了一些櫻花樹。他要留在亞洲工作,而我得在美國工作,我們因此而兩地分離。
剛開始時似乎並沒有什麼問題,只是後來我們漸漸地發展出不同的生活。但是我們一直保持著很好的友誼。我們的女兒莎琪,在美國與我住了六年後,在日本的國際學校讀了六年的書。然後在瑞士與英國完成了她的學業。她能閱讀與書寫流利的日文,甚至她的思想與感性也是東方式的。環境使她集東方與西方的文化於一身,就像任何事物一樣,有它的優點,也有它的缺點。但長遠看來仍是優點多於缺點。當她到法國唸書時,很快地便適應當地的社會與文化。她詼諧地說:「媽媽,當我又要做日本式九十度的鞠躬,又要說去你的,實在不容易啊!」
我的房子坐落在朋友稱之為麥克林山丘的頂端。望著山谷,我又想起了大衛,當他在加州時,我們常在海濱漫步,上瑜伽課,他常勸我說「不要再想著去超越你自己了,試著去發覺妳的潛在意識吧!」他給了我幾本充實內在精神的書。他說我該去發掘真正的自我。我實在無法瞭解他這些話的意義。顯然地,我們精神意識的發展仍在不同的程度上。他告訴我不要急,只要多想想,自然就會瞭解。
我一向不是個鬱鬱寡歡的人,對自己本身也有相當的體認。我能確定自己的感覺,也能確定自己要些什麼,朋友們都抱怨我過於獨立,以致我不需要任何人。但最近我已不再對自己有那麼大的信心了。也許這是因為我內心深處的體會已進入更深的一層的緣故吧。大衛說的對,當你得意、成功、忙碌時,你不會瞭解到在內心深處裡,你失落了些什麼。
瑪莉烹調法國菜的香味飄到車道上來了。她的烹飪技術是第一流的,只是我很少請人到家裡來吃飯。我喜歡靜靜地一個人閱讀或寫作。我可以把自己關在臥室或書房裡幾個小時,把整個世界關在外面,而不覺得孤獨。我喜歡在床上閱讀與寫作,每當我的靈感受到阻塞時,我便把電毯打開,在書堆、筆記本、稿本下小睡一會,通常在我醒來之後,惱人的問題自然而然地有瞭解決的辦法了。而且每當我專注在某件事情上時,便會有充實的感覺。
我告訴瑪莉我要洗個澡再吃飯。走進更衣室,那是一間鏡子房,四面及天花板都是鏡子。使人的虛榮有瞬間的滿足。打開衣櫥,換了睡袍,同時想著蓋瑞如果看到我這許多奢侈豪華的衣服會怎樣想。如果我告訴他我愛那珍珠掛在我頸上的感覺,我愛貂皮大衣的柔軟,我愛坐協和噴射機旅行時他會有什麼感覺呢?在巴黎的旅館裡,他的眼睛曾盯在我昂貴的旅行箱上,他真的認為辛苦賺來的財富是違反社會主義的嗎?一個貧窮的人就是個好人了嗎?
我望著種了熱帶植物的花園,我的日本園丁把它們像孩子般地照顧著,並且告訴我他相信植物也有它們的情緒。當我第一次告訴蓋瑞這個概念時,他笑道:「植物也有感覺?那我真高興他們不跟我唱反調。」我想繼續討論這方面的事,但他的冷嘲熱諷,使我無法進入這話題。我是多麼地渴望能與他談談這些精神意識方面的觀點,這些東西目前雖是飄渺抽象的,但我相信總有一天,科學能證實這些古老的知識。但蓋瑞是那種只談他目前能看到能證實的事物的男人。
我喜歡在浴室裡,浴缸裡的一池熱水使我鬆弛了許多,我嘆了口氣,並想起了我母親,她也喜歡熱水浴,我常看到她躺在浴缸裡冥想,她有沒有想過如何走出她的生活呢?她所做的每件事似乎都是為父親而做的。我想大部份的母親都是如此。她的雙手最能表達她的情緒,她常玩弄著頸上的項鏈,我相信她喜愛那種項鏈在她手中滑來滑去的感覺。但有時我卻覺得她幾乎想使自己窒息而死,我多麼希望能瞭解她的感覺。但每當她的情緒低落到某種程度時,她便改做其他的事,像削馬鈴薯皮啦,或做個蘇格蘭蛋糕。
父親知道母親想做個女演員,事實上,他們倆對表演都有濃厚的興趣。父親說當他十四歲時,他幾乎跟著馬戲團跑了。他說他可以做個小丑而不必化粧。他有他獨特的吸引人們注意力的方法。不管他到那兒,他都能成為中心人物,他的椅子便是舞臺,親戚朋友都成了觀眾。
母親曾在一家小戲院演一個越老越癡呆的女人,每星期有四天的排演,使得父親抱怨不止。他笑母親越來越像劇中的女巫,事實上,她講話的論調也開始稀奇古怪了,最後她承認她的個性變成很像劇中人物,她認為不值得而辭去了那個角色,回頭做了家庭主婦。
我照著父母的期望成長。白襯衫、褶裙,每天梳一百下頭髮,按時做功課。如果不是我的男朋友生病,我可能成為足球皇后。我約會時不超過接吻的界限,因為媽媽說我必須為我未來的丈夫保持處女之身。
坐在浴缸裡我想著我要帶到夏威夷的衣服。我與蓋瑞在許多地方會面,不論是南極北極,或是赤道,只要他提出,我都會趕去。但夏威夷卻令我感到窒息,在那裡很難逃過記者的追蹤。不過最困難的還是在英國的那一次會面。那一次我住在離他辦公室只有十分鍾的公寓裡,在黑暗中等著他抽空來看我。從視窗,我看到他朝我公寓走來。
「當我剛結婚時我住在這一帶」蓋瑞說著,並看著我所帶的一些書,他沒說什麼,但當他看到一本剛寄到的「閣樓」雜誌時,他拉著我朝臥室走並笑著說:「真不懂人們為什麼會去訂閱這種毫無價值的雜誌。」
「我也不知道,但淫猥只是看地區與環境背景而定,許多人會認為我們很淫蕩呢,不是嗎?」
他微笑地看著我。
我們上床做愛,但他似乎心事重重。當他說他必須回辦公室去時,我心中感到一陣涼意。
他走後我打電話給一個作家朋友,並且出去吃飯。
第二天,蓋瑞似乎放鬆了許多,他說我們在一起的興奮使得他幾乎整個晚上都無法睡覺。而他這一生從未有過這種感覺。
第三天,他進門時臉上帶著靦腆的微笑。
「怎麼了?」我問。
他深深吸了口氣說「我太太注意到我衣服上有香水味,我說我不知道她在說什麼便趕快走開了。」
「那怎麼辦呢?」
「沒關係的,只是我不喜歡這種虛偽和謊言。」
從那天起,只要與他在一起,我便不再搽香水了。
一天,我帶上太陽眼鏡、頭巾、帽子並圍上一條圍巾到國會議院去聽蓋瑞與反對黨的經濟辯論。我坐在最後一排椅子,這是我第一次看到蓋瑞在工作。
他勇往直前的走路方式,好像他已經是議院議長。他的演說帶著濃厚的挑釁。他的優越感使其他同仁顯得卑劣愚蠢,我很懷疑他是否能使他的政黨獲得勝利。
那天晚上,他走進我的公寓時,他問我有何感想。我沒想到他會認出我來。
「你一開始就知道我在聽眾席上?」
「當然,對我來說要認出妳並不難。」
「那麼你是表演給我看的,還是你本來就是那樣?」
他吃驚地問我「表演什麼?」
「那種不可一世的樣子,好像整個議院是你的。」
他大笑,放下手上的咖啡,並傾身向我,「還有呢?」
「你好像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裡,毫不考慮他們的感覺,在議會裡本來就該如此嗎?」
他整理了一下頭髮,「那是一種政治遊戲,知道嗎?一半是政治手段,一半是為了好玩。我喜歡攻擊他們的矛盾,這是政治遊戲的一部份。」
「如果有電視台來錄影,你仍會有那樣的態度嗎?」
「怎麼了?妳認為我應該收斂一點嗎?」
「為什麼要用鬥爭的方式去改變他人的意見呢?」
「我告訴過妳,我憎恨他們的虛偽,我厭惡他們縮頭縮尾的樣子。他們是一群說謊者。何況我代表的是一群永無機會大聲說話的工人,我的方式可以得到工人們的贊同與支持。」
「我不知道我是否該批評他,他雖然很願意聽別人的意見,但真正討論到他的政治方針時他仍會覺得不安。我認識許多政治家,沒有一個具有真正的自信與安全感。但既已進入了話題,還是得討論下去。」
「說不定你會被你的聰明所誤。你如此急切地批評別人的矛盾,說不定你自己也有矛盾呢?」
「我的意見一向是前後一致的,即使明知對我不利,我也會說實話。」
「我知道你的方針是一致的,但你攻擊他們個人… …」
他站起來在房間裡踱來踱去,「妳的意思是說我指責他們虛偽,因為我知道自己也是如此?」
「唉,我們每個人都是這樣的,不是嗎?事實上,我們對別人缺點的指責也正是我們自己所犯的。」
「那麼我有什麼良心不安的地方嗎?」
「也許與我有關。」
「這與政治有什麼關係呢?」
「你打給我的電話呢?」
「打電話又怎麼了?」
「你從辦公室打的?」
「當然!」
「誰付的電話費?」
「政府的電話。」
「政府的經費那來的?」
他瞪著我看。
「你一個星期打七通電話,到現在為止加起來也不少了,而這些電話費卻是納稅人付的。」
「妳的重點是什麼?」
「發掘什麼是真實。你罵別人,如果他們以你的電話帳單反擊你,你會怎樣?」
他看了手錶一眼,「我的天,我開會又要遲到了,我再打電話給你。」
他向門口走去,頭髮從額上掉下來,蓋著眼睛,像往常一樣,不說一句再見便走了。
我喝著他沒喝完的咖啡,蓋瑞不善於自我檢討,而我又不善於外交辭令。
那天晚上我出去到清晨五點才回去。
蓋瑞一早就打電話來,「我以為你到倫敦是為了看我而來的。」
「是啊!」
「妳昨晚到那去了?」
「出去了!」
「有什麼樂趣嗎?難道妳不能把時間利用得更好嗎?」
「怎麼說呢?」
「妳到哪去了?」
「我與朋友到白象餐廳去吃飯,在那聊天,談了很久,然後我們到安娜貝跳舞。」
「 妳跟誰跳舞?」
「等一等,蓋瑞,這是怎麼一回事?」
「不怎麼一回事,我待會就過來。」
「我幾乎不能等了。」但願他聽得出我的嘲謔。
當他進門時,我並未擁抱他,他也注意到了,脫了外套便進臥室,躺在床上瞪著天花板。我調了一杯威士卡蘇打給他,他把它放在床頭櫃上,我坐在床沿上,沉默著。
「我不是虛偽欺詐的人,妳知道嗎?」他說。
「我知道你不是。」
「但我還是有了欺騙行為。」
「這又有什麼新鮮的呢?」
他嘆了口氣「我不知道該怎麼說,這個事情使我有被撕裂的感覺。」
「那麼就告訴你太太。」
「我說不出來。」
「那就不要告訴她,也不要把我拖進去,談談你們倆的問題好了。」
他瞪著我說:「我們倆沒有什麼問題。」
「怎麼能說沒有問題呢?」
「沒有,我們沒有狂熱的愛情,但也還差強人意。」
如果有人這麼說我,我不知道會有怎樣的感覺。如果有人問他太太同樣的問題,不知她會怎麼回答。
「她不抱怨生活的寂寞嗎?」
「我常外出,最先她抱怨,但現在她也習慣了。」
「你確定她習慣了?」
「我不知道。」
「你確定她不寂寞?」
「她不曾說過。」他喝著酒。
「但你感到寂寞,對不?」
「是的,但我也曾經習慣過。」
「你的‘曾經’是什麼意思?」
「在我沒有碰到妳以前,我從未感到如此的寂寞。」
「你為什麼不試著幫助她,這樣你們便不會這麼寂寞、這麼不快樂。你不面對事實,不處理它,是不是因為告訴她只會使情況更糟糕?」
「是的。」
「你是否感到像獨自一個人住一樣的寂寞?我是說心靈上的寂寞。」
他似乎從沒想過這個問題「是的,我有這種感覺。」
「那麼,她必定也有這種感覺。」
他轉過身去。
「也許她也像你一樣,需要另一種關係。」
他望著窗外:「不,她滿足於扶育孩子,她也知道我工作上的需要。」他把臉埋在手中。
我幫他蓋上毯子,並躺到他身邊。
他問我:「你說我是不是大男人主義者?」
我不說話,他繼續道:「即使我告訴她我們有這些問題她也不會理我。」
「喔!蓋瑞… …」
我們很快地睡著了。醒來後他說:「妳知道妳對我的意義嗎?」
「什麼樣的意義?」
「我叫我的助手做晚上的演講,因為我必須跟妳在一起。」
「他怎麼說?」
「他問我還有什麼其他他該知道的事。我說沒有,我只需要一些時間與妳在一起而已。」
我從床上坐起來,「我明白了,這就是所謂的我對妳的意義?」
「我必須走了,講演大概已結束了,我必須回去回答問題。」
那種熟悉的涼意又向我擊來。第二天,我便回加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