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浴室,我到樓下廚房去。現代化的廚房,有各種設備,但瑪莉才是它的主人,她在那有著最高的權威。我在廚房裡連倒杯汽水都不行。
她的腳在二次世界大戰逃避納粹黨時受了傷。六年前的一個清晨,瑪莉跑來敲我的門,告訴我她的丈夫不太對勁。我下樓到他們的房間,他躺在床上,閉著眼睛,身體因不能呼吸而抖動著。我對著他做人工呼吸,突然之間,他停止抖動,死在我的手臂裡。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死人,也開始懷疑宇宙間有沒有靈魂。死亡會疼痛嗎?如果有靈魂,它離開身體後又到哪去了,靈魂有它的目的與意義嗎?
那段時間我正在拍慈善的甜蜜。我開始探索死亡的神秘,開始研究玄學。我說玄學,因為它既看不到、摸不到、聽不到、也聞不到。我只知道瑪莉的丈夫走了,但他真的走了嗎?我很喜歡他,但除了震驚外,我沒有巨大的悲痛,我只是不能接受他的生命就這麼簡單地結束了的事實,因為我知道實際上不只是這樣而已。
我邊看新聞邊喝酒,感到精疲力盡,我上樓躺在床上,仍有說不出的沮喪。我想起了克裏夫奧迪,在他臨死前,我坐在他的床前。我崇拜也喜愛他的戲劇。他善於描寫人類在逆境中如何不斷地產生希望。尤其是對默默無名的小人物更是描寫得深湛入微。癌症使他濃厚的頭髮都脫落了,肚子也腫脹了,鼻子上插著巨大的管子。他叫我打開窗子。
「我要活下去,」他說「我要為大眾而寫作,我要告訴他們如何在微不足道的事物裡找到快樂。」
兩點多時我終於睡了,朦朧中往事斷斷續續地在我腦海裡浮現。橫越撒哈拉沙漠,與蘇俄農民跳手帕舞,競選,尼克森的大選,記者招待會,喬治�O馬格納滿是皺紋的臉;電視台的燈光,奧斯卡金像獎,當我以「愛瑪姑娘」得獎時的焦躁,因為我不覺得那種演技該得獎。當「公寓」一片不曾得獎時我的失望,因為那年伊麗莎白泰勒幾乎死於支氣管炎;長期的排演與愚蠢的幾個製片人,以及為了追求自我的種種摸索;與蓋瑞在香港的會面。
「妳能說走就走,真好,而且妳能看那麼多不同的事物,可惜我沒時間。」
他沒注意到我沒回答他,我懷疑即使有時間,他會真正觀察到什麼。他到過非洲,但談到非洲從不曾提及他吃了什麼,看了什麼。談到非洲,就像個社會學家,只談他們如何地被剝削與被殖民,但從不談非洲人的生活和他的感覺。
第二天早上,瑪莉把早餐設在陽臺上,大衛打電話來,問我要不要去上瑜伽課,我說我會在那與他碰面。
我喜歡瑜伽,雖?做瑜珈必須集中注意並放鬆自己,但它還是一種運動,藉著它的伸張與活動,能使我的腦子清醒些。
「尊重你自己的身體,你便會得到好處。」我的印度老師說。「動作要慢,準備工作很重要,不要虐待你的筋骨。瑜伽能使你自尊自重,使你從內心裡感到和平。」
「瑜伽要到達最高境界有四個條件:信心、毅力、耐心和愛心。就像人生一樣,假如你對這一生的種種奮鬥與掙紮有信心,你的下一生就會容易多了。」
這一生多奮鬥,下一生就會容易一點?他真的相信這一套?畢竟是個印度人。我換上衣服和大衛離開了。
大衛說:「我要到菩提樹書店去,妳要不要去?」
「菩提樹?那種釋迦牟尼在樹下打坐的樹?」
「對了。」
「怎樣的書店?印度書?」
「他們有各種玄學與密學的書,妳從沒聽過?」
我不太好意思地承認我沒聽過。
「妳會喜歡的,」大衛溫和地說「如果你喜歡瑜伽,妳會喜歡一些有關於玄學與靈異學的書。我奇怪妳在印度那麼久而沒去研究它們。」
「好吧!我去看看。」在以前,這種建議會令我感到浪費了一個下午,我有劇本要看,電話要回。我忙於求取成功與聲望,無暇顧及生命裡尚有許多其他東西我們需要去瞭解的。
進入書店即聞到檀香,客人們拿著書喝著茶,輕聲地交談著。書架上陳列的書從死亡後的生命到當你活在這地球上時該怎麼吃。我勉強地對大衛笑笑,覺得自己不屬於這個地方。
一個年輕女人走過來,遞給我一杯茶。
「我可以幫妳的忙嗎?」她的聲音寧靜而和平,與店裡的氣氛很相稱。當我轉過身時,她認出是我,建議我到店主的辦公室喝茶。大衛笑著,我們便跟進去了。
店主很年輕,大約三十五歲左右,他說他看過我的書,他很榮幸與我見面,他認為我的書很有意思,尤其是關於我在喜馬拉雅山的那一段。
「妳打坐能進入到什麼程度?」他問我。
我正不知該怎麼回答,一個年輕人闖了進來,他看看大衛、看看我、看看書店主人,臉上表情很不自然。
「聽著,這些糞土似的東西是什麼?你們怎能因它而快樂呢?為什麼你們這些人要把人們騙去相信這些東西呢?」
書店的主人溫和地帶我們走出辦公室,並道歉著。
「不要緊」大衛說「他像我們一樣,必須尋找自己的途徑。」我點點頭。
「可是,他為什麼覺得受到威脅呢?」我說。
「我不知道,」大衛說「也許他意識裡的仇恨與敵意太深,無法體會心平氣和的美。」
大衛把我帶到一個書架前,上面是一些關於輪迴轉世,埃及人對死亡的觀念,聖經等一些我完全無法瞭解的東西。
我看著大衛並問道:「你真的相信這些東西嗎?」
「這些什麼?」
「你真的相信輪迴轉世嗎?」
「如果妳像我一樣對宇宙的神秘探索了這麼久以後,問題便不再是有輪迴這件事沒有,而是它是怎樣的一個過程。」
「你是說你絕對地相信它是一個事實?」
他聳聳肩說道:「是的,我相信,這是唯一合邏輯、合理的。如果我們沒有一個靈魂,為什麼我們會活著?當然,我無法證明它,但是所有的宗教都承認靈魂的存在,它應該有它的道理。」
「也許所有的宗教都是虛構的呢?」我自從十二歲以後便不曾接觸過宗教。
大衛從書架上拿了一本書對我說道:「柏拉圖、歌德、伏爾泰等人的書你也應該看一看。」
「這些人都相信輪迴?」
「當然,他們寫了很多這方面的書。」
「伏爾泰相信輪迴?」
「當然,他不認為人來投胎好幾次比未投胎一次更令人吃驚。而我也有同感。」
我瞪著他看,他藍色的眼睛明亮而沉著穩定。
「妳知道OCCULT的定義嗎?」
「不知道。」
「是隱密的意思。一樣東西隱密不為人知並不表示它不存在。」
我仍盯著大衛的臉,他知道我極力要去瞭解他所說的,他的聲音平和卻不帶任何猶豫。
「妳要我開個書單給妳嗎?」
我有點遲疑,想起五本劇本要看,還有蓋瑞知道我看這種書會怎樣想呢?
「當然,」我說「沒有不看的理由,直到地球被證實是圓的以前,人們一直相信它是平面的。如果沒有顯微鏡的話,誰會想到我們的身體充滿著流動的細胞。」
「很好,」大衛說「真正的智慧是能接受一切事物,是有勇氣去尋找自己想追尋的。」
我微笑地說:「好吧!」
大衛說:「妳在這隨便看看吧,我去給妳找些書來。」
我隨意翻閱了一些有關打坐、瑜伽、綜合食物等生理保健方面的書,因為我只能瞭解這些。
半個鐘頭後,我們抱了一大堆書走出書店。走在夕陽裡,我懷疑我會去看這些書。
然而那天晚上,我居然在百科全書裡找到了「輪迴」這兩個字的定義。我不是在宗教環境下長大的。我父母送我去教堂上主日課,只因為那是星期日唯一可以去的地方。我常想教堂收了錢後,送到那去了,但有沒有上帝對我卻無所謂。
耶穌基督無可否認的是個聰明的好人,但他遙不可及,他只是神學的一部份而已。他所教導的並未真正感動我,所以我也無所謂信或不信。我認為如果人們需要信仰,也無可厚非,但我卻無法信仰,也沒有人強迫我去信仰。我不喜歡教堂的權威感,也不喜歡他們以地獄來威脅人們去信仰。
雖然我對宗教沒興趣,但我從小就對自我意識有興趣,為什麼我會做了我所做的事,其他人做了他們所做的事。為什麼我對某些人會比其他人更關心?這些疑問使我感覺到我確實有潛意識的存在。
當我在表達自我時,不論是舞蹈、寫作或表演,我都會對自己靈感的來源感到驚訝。我把它歸於創作過程,但我得承認,那是來自內心深處的一股熱忱。熱忱的源頭是什麼?從那來的呢?我對事情的來源比對事情的後果有較多的興趣。
百科全書說輪迴的教條在有歷史記載以前就有了,它的目的在於淨化眾生的精神意識。直到所有眾生都能回到最先的源頭為止。我們必須一次一次地以肉體生命去承受我們的因果,以了結內在精神的負擔。這種古老的論調比任何宗教都更廣泛地為人所接受。
從埃及、希臘到佛教、印度教都認為靈魂是一種很早以前就存在的一種「能」。它有時寄居在一個身體裡,在這段時間內它呈現為生命。有時在星際宇宙空間裡以一種無形的能量存在。每一個宗教對靈魂的原質有不同的看法,但沒有一個宗教說靈魂與肉體是沒有相關的東西。然而基督教與猶太教分裂時,西方人失去了古代人對輪迴的觀念。
我合上百科全書,並瞑想了一些時候。幾百萬以上的人相信輪迴,但因為我的基督教與背景,我仍無法瞭解它的意義。
我一邊整理去夏威夷的行李,一邊想著,在這世間一定還有一些我沒想過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