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洛杉磯飛往夏威夷的途中,我想著蓋瑞,想著大衛,及許多與我一起工作過,一起吃飯過,一起遊樂過而並不曾真正瞭解過的朋友們。
我用假名住進了希爾頓,沒人認出我,我進入房間等著。在陽臺上,我望著寧靜的太平洋及落在海面上的夕陽,等著一個我愛的男人,也可以說等待著一個我以為我愛的男人。只要能與他在一起,無論天涯海角,我都會去。我們倆都有一份忙碌但具創造性的工作在充實我們的生活,但是我們仍有其他的需求。我需要愛與被愛。
蓋瑞說他的飛機會在六點半到,我看看錶,已經七點半了,他應該馬上會與我聯絡才對。但我憎恨遲到,因為我們只有三十六個小時。時間似乎永遠是我所缺少的東西,不管我做什麼,我永遠沒有充份的時間,再加上對過去與未來的顧慮,更使得我常為時間不夠而懊惱。過去的有其前因後果,未來的尚是一個不可捉摸的謎,我要把握現在我所有的。
電視裡,卡特對北京不滿,泰德甘迺迪對卡特不滿,美元貶值。這個世界如果不是支離破碎,便是可笑的,完全看你怎麼去看它。
將近八點的時候,電話鈴響了,「喂!」是蓋瑞的聲音,好像我們沒有經過那幾個星期的分離似的。我溶化在他那平靜的聲音裡。當他不在他的辦公室時,他說話的聲調便完全不同了。
「我們在機場舉行了一個鐘頭的記者招待會,妳什麼時候到的?」
「幾個鐘頭以前。」我不想告訴他我怎樣地數著被浪費掉的時間。
「我馬上過來,我真想念妳。」
我把房門打開,這樣蓋瑞便不需要等我開門,走廊上有許多各國來的政客及安全人員。
我們走到陽臺上,「這些棕櫚樹與天空配合起來真像繪畫似地不真實。」
「這是個天堂,不是嗎?」他拿起我的手臂放在他的腰上。「妳餓了吧,妳是很容易餓的人。」
「我也餓了,我們吃晚餐吧。」
我拿起電話,點了一些東西,當侍者拿食物進來時,他正泡在澡缸裡。我拿了一杯酒給他。
「你的一切還好吧?」我問。
「很好!」
「唉,在倫敦我們有些煩人的問題,妳在報上也看到了,不要管我,妳呢?談談妳的事吧!」
我告訴他我的演出,我的健身運動,我的健康食品,並告訴他要找一本好劇本是如何地難。他問我為什麼,我說現在似乎沒有人知道怎樣去寫女人了。也許他們不知道女人有什麼慾望了,至少沒有一個男作家知道。而女作家寫些女人是怎樣地生活在不快樂與不充實中,是這樣又如何了?在娛樂界,誰要付錢去看這些東西。
我們談論卡特,通貨膨脹,太陽能,彼此嘲謔地開玩笑,欣賞著對方的微笑,心曠神怡地彼此相望著。
不管我們談課稅的問題也好,中東的油價也好,電影的題材也好,都帶給我們一種強而有力的感性。我無法解釋這種力量,但這種感性對我們倆都是熟悉的。
我看著他泡在溫水中的軀體,很想知道有著男性身體的感覺,可是又好像知道那種感覺。
「蓋瑞,你相信輪迴嗎?」
「輪迴?」他吃驚地問「我的天,妳怎麼會想到這個,當然不相信。」
「為什麼說當然不相信呢?」
他笑了起來,「因為那只是一種幻想,那些對生活現狀不能接受的人,這種想像能使他們得到安慰。」
「也許你是對的,但幾千年來都有人相信它,也許它有它的存在的可能性。」
「有些人必須做如此想,」他說「一些可憐的乞丐,在他們的生活裡,再也沒有其他東西了,我當然不能責怪他們,但是如果他們相信只有今生,我的工作會容易多了。」
「這怎麼說?」
「他們只存著對下一生的希望,而不去改進這一世的生活。莎麗,我要改進的是他們這一生,我們只有這一生,我們必須珍惜它。怎麼了,妳相信這些毫無價值的東西嗎?」
他的輕蔑,使我覺得被貶低了,但願他至少能以開放的觀點來討論它。老天,我心裡想著,玄學這種東西還真能引起人們的惱怒。我不懂是什麼原因,對我來說,它是個深奧的境界。何況他又能造成什麼樣的傷害呢?我瞭解他所說的人們不對自己今生負責,但我們如何解釋有些人生下來就是貧窮,沒有任何機會,而有些人卻生下來就舒適而富有呢?生命真的就是這麼殘酷嗎?生命就只是這麼偶然地存在嗎?我無法接受這種敷衍懶惰的想法。
蓋瑞喝完他的酒,把杯子遞給我,並叫我幫他擦背,「妳知道嗎?不管有沒有納稅人,我很高興有電話這東西,我現在自己付電話費了,不跟妳通話是不可能的事。」
「我知道,」我說「我也是一樣的。」
「妳知道嗎?」他說「我迷戀著妳,可是我不喜歡這種纏綿的感覺。」
「這話怎麼說?」我問他。聲音裡帶著些微的氣餒。
「我每天都在找可以不受別人干擾的時間以便與妳通電話,浪費了我很多時間與精力,我不喜歡這種感覺。」
這是他所說的嗎?我瞪著他看,我感到掛慮。
「我可以吃妳的櫻桃嗎?」他望著我的空杯子問道。
我拿給他,他牽著我往臥室走,晚餐已冷了,侍者只拿了一套餐具,我把叉子給他,他吃得像個又壯又胖的大孩子,卻沒注意到我是用刀子吃飯的。
「我女兒把我那雙妳最喜歡的鞋子丟到垃圾筒裡。她認為我該買新鞋了,如此而已。」
他看著我,等我回答,臉上帶著失落的微笑,我不知道他期望我說些什麼,所以我說「也許她聞到香水味了。」
他站起來,大笑地把我擁入懷裡,溫柔地撫摸著我,他的頭髮拂過我的臉,我感到一陣輕微的顫抖。而他也同時帶著驚異、狂喜與放開一切的表情。
「妳知道,我從來沒有這種經驗。甚至相似的經驗也沒有,我不知道我為什麼如此被妳吸引著,我控制不了我自己。」他說。
「也許我們前生曾在一起過,」我說著並轉身看他的反應。「也許我們有些未完了的事,今生必須了結。」
他的臉一陣紅,一時之間未置評論,然後表情又明朗化了,微笑地對我說:「說真的,我不知道我們之間該怎麼辦,而我要妳瞭解。」
「我瞭解你的意思。」我說「我也不知道我們該怎麼辦,所以我們就不要試著改變現況。讓我們就珍惜現在我們所能有的。」
「但這樣對妳不公平,」他說「我要對每個人公平。然而我總是把工作放在第一位,未來的一個月裡,我有太多的事情要做,假如我消耗了我的精力,我將前功盡棄。」
我轉身看著他嘆了口氣。「是的,蓋瑞,我瞭解這些。你有沒有想到放棄我們的感情?讓它慢慢冷淡下去?」
帶著確定而焦慮的語氣,他很快地說:「不,妳曾這樣想過?」
「不!」我說著謊,「我不曾考慮過,也不會去考慮它。」
他深深吸了口氣,說到:「我怕妳對我失望,這是最困擾我的問題。」
「就像你不要你的選民失望一樣?」
「我問妳,妳對我的期望是什麼?」
我對這問題完全沒有準備,但答案卻很自然地流出:「當我們在一起時,我要我們倆都快樂,我不知道我們為什麼會在一起。但我不要你為我而面臨必須對其他人,其他事物做取捨的選擇。你可以保持你所擁有的,並且也擁有我。在你的生活裡擴展另一個境界,又有什麼錯呢?我們本來就該有勇氣去擁抱人生各種不同的境界。我不要你的任何承諾,一個也不要。我只要當我們在一起時,你很快樂。總有一天我們會體會出為什麼我們會在一起的原因。」
「但是越與妳在一起,我越想要與妳在一起。」
「那就多在一起,這也沒有錯啊!」
「那將意味著放棄其他事物。」
「為什麼?」
「因為我沒有那麼多時間又要與妳一起,又要做別的事。」
「如果你認為你該有一些快樂,你便不會覺得我們在一起佔去很多時間。」
「我無法不去想其他許多我該做的事。」
「因為我有太多其他的事得做。」
「那麼你自己呢?讓你自己享有一些快樂又有什麼不對呢?」
「因為生命裡有比享受自己更重要的事,我不能把自己放在第一位。」
「但是,只有在你對自己有更多的瞭解後,你才能幫助別人。」
蓋瑞擁著我睡著了,睡中的他是如此地脆弱。我為這個本是堅強的男人,內心裡的不穩而擔憂。他認為他的第一任妻子因難產而死的悲劇是他的責任嗎?第二次的婚姻是為嬰兒尋找一個母親的權宜辦法。那麼他是否為了欺騙了自己而帶著罪惡感呢?
我想起我的父親,無論他有多高的權威,他從不曾有過真正的自信心。而父親是我所知道的少數幾個有高才能者之一。他是個有成就的小提琴家,一個好老師,一個感性很高的思想家。他也成功地扮演著他自己的生活角色。
現在,他自認到達生命的盡頭,便開始從早上就酗酒。母親打電話告訴我她擔心他在慢性自殺。父親也在旁聽著。
「莎麗,」她說「我為他擔心,但又無能為力。我們都知道他有才幹,但他就是對自己沒有信心。」
「喂!猴兒!」父親接過電話叫著我的小名。
我想像他坐在那張他喜愛的椅子上,吸著我為他從英國帶回來的古董煙鬥。
「爸,我們直接了當地談好嗎?」
「好的。」他說。
「你為什麼要酗酒?」我從沒有問過這個問題,我想我害怕知道真正的原因吧!
「我浪費了我的一生。我表現得很堅強,那是因為我對自己沒有信心,我母親把我教導得對一切事情都太小心謹慎了,使我沒有信心去做任何事情。我不能忍受自己的怯懦,所以必須喝酒。」他哭著說。
「爸,我愛你。」我說著也開始哭了。「看看你的成就吧!你把我和華倫都帶大了,這對你來說沒有意義嗎?」
「有的,但是我知道妳和華倫都不願像我一樣地微不足道,這就是為什麼妳是現在的妳。」
「不是這樣的,」我說「我們從你身上得到希望與勇氣去開拓人生,但你卻不曾把希望和勇氣帶給你自己。」
他幾乎崩潰地哭得更傷心。
「爸!你能答應我一個要求嗎?」
「是的,任何要求,妳要什麼?」
「答應我每天至少寫一頁你的感覺與想法。」
「老天,如果讓人家看到了多難為情。」
「不要讓別人看,純粹為你自己而寫。」
「我不能寫我自己,我甚至不能想到我自己。」
「不必寫你自己,把你所談論過的寫下來,它們都是題材,並且可能成為一本書。」我說。
「是這樣嗎?妳會看我寫的東西嗎?」他帶著調皮的聲調問著。
「當然,我已迫不及待了。你把它寄到我在紐約的地址,這樣不管我在那裡,我都會收到。」
「妳真的認為我可以寫這些東西?」
「四十年來,我一直在聽你談天說地,我認為你的觀察很敏銳,你甚至可以把你的煙鬥寫出一個幽默感人的故事。」
我們倆都停止哭泣了。
「你會寫吧?」
「嗯!猴兒!我想我必須寫,不是嗎?」
「是的。」
「好!我答應妳,我答應妳。」
「我愛你,爸!」
「我也愛妳,猴兒!」
掛完電話,我繼續哭了一個鐘頭,然後我拿起電話打給一家花店,要他們送一個月的玫瑰給父親,每天一朵,附帶一張便條寫著:「一頁創造一朵玫瑰,我愛你。」
從那次後父親便斷斷續續地寫著。
他送來的作品都是一些短篇故事,這些故事深深影響著我,它們教導我如何以智慧與熱忱去愛。